她长着一头黑发,黑得像墨汁一样。
埋在黑发里的,是她一双明亮的眼睛。
村子里的人都不大跟她讲话,但他们倒是会经常提起她。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自己名字,当然她也不除外,她的名字叫彩香。村子里的人,见了面跟她点头,说声吃饭啦,上工啦,就没别的可说了。也不直呼她的名字,背后叫她是住院堂房子的女人。
女人嫁的这户人家,曾经是这个村子最富的一户人家。那户人家盖有三进五开间的大房子。解放后,那户人家划为富农成份,文化大革命期间,大队干部上门跟老富农做了一翻思想工作,还没等大队干部回到家里,男人就上吊死了,留下了一个寡妇和一个儿子。家里的东西大多都充了公,最后那二进房子,也被充公当了村里的小学校。就留了前面那进老房子和一个院子。
那家的儿子就是这女人的丈夫,他从小读了四书五经,后又上了二年新中国的学校。父母都算得上是书香门第,所以,出去进来你怎么看他都是一副斯文相。
再说这个黑头发的女人,也曾是富农人家的小辈。他们两家,原本也都知道对方。虽然老的都先后死了,一来二往,就成就了这样一门婚事。
女人过门一年不到,婆婆也郁郁而终。于是,这样一个大院子,就剩下小夫妻俩。
他们也跟着大队里的人一起出去挣工分。弯着腰割稻翻地时,你也看不出什么,只要停下来,你还是能看得出,他们在人群中是那么醒目。两个人的衣服穿得特别周正,就连袖口上的那一幅袖套,也针脚细密得没一处凑合的。这个时候,男人总是去水沟边绞一把湿毛巾,递给那女人擦擦脸上的汗珠。队里的人也习惯了,那男人就爱围着女人转,从不跟队里的那些男人一起打个牌,在一起讲讲闲话。
只要一下工,夫妻就一前一后回了家,再不出门了。若是听到哨子声,就跑出来看看,晚上是不是要开社员大会。
后来,村子里的人都说,那两个年轻人,天天歇了工之后,回家就要洗澡梳头,把自己弄得像个吃闲饭的。也有人讲,到了半夜,总能听到从院了里传出笑声。这女人的笑声还妖里妖气的,听得人汗毛直竖。
小俩口倒是从不吵嘴,日子苦点,累点,谁都没一句怨言。只是那男的,一年比一年清瘦,像得了病一样。后来,就在某一天吐血死掉了。从那以后,女人就一个人出进了。
男人死后,她也不肯下地了,早晨晚上把那块自留地侍弄好了,还在院里种了一些瓜果。然后,她从嫁妆里拿出一副梆架。去发放绣品的店铺,拿了一块龙凤的花样,在家里做起了刺绣。这样的绣品,工钱足,她就用钱买一些米和粉度日。农村里的人,都乡里乡亲,看她一家都死绝了,只剩下一个小寡妇,也都避着她,她不下地,那就更安生了。反正,不下地的人,只能少分一些粮食。到年了还要交一点费用到队里,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去说她。
女人天天在家做梆子。于是,皮肤也白了起来。手指也轻细了。滑溜了。
天气好时,她就把院堂的大门敞着。村子里有个孤老太,爱上她这儿来玩,两个人讲讲山海经,一天就过去了。老太每次上她这儿来,都带着一把木梳子,她自己上了年纪,有时候手抛不到背后去,就让那女人给她梳个头发。
女人是个没有脾气的人,不但给老太梳头,见老太头发脏得都粘一处了。就让老太坐在天井里,她去搬了小方凳和面盆,再提上两瓶热水,给老太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的。老太说自己年轻时也爱干净,只是现在年纪大了,手脚也不听话了,只能让它去了。 |